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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冷下来,又一封捷报从杭州传来,李延琮坐不住了,等不得身子痊愈就跨马南下。

那天晌午,婉婉倚在里间罗汉榻上看书,桂娘提着滚水进来,先在小高几旁倒茶,漏了一点水珠流到铜壶身上,她垫着袖子轻轻抹掉了。

婉婉抬头见了,纳罕道:“拿袖子擦可使不得,怎的不使汗巾?”

桂娘嗐了一声,“姑娘还说呢,头前儿那会在花园子,那贼没命的下死力气,一直把我拽到女墙底下,疼得我没法没法的,也没留意。等回来,才发觉汗巾不知掉在哪儿了。”

“你不早告诉我,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儿,我眼下正绣着一条呢,松花绿的,绣好了就给你使罢。”婉婉起来抿头发,对镜瞅着她笑道,“你原先那条记得是大红的?这颜色好——别是千里姻缘一线牵,给人捡走栓红线去了。”

桂娘也笑了,心里却不大受用,“我这会子就去找,等找着了,看我不剪个稀烂!要是个男人捡着,我更要骂到他脸上——拾姑娘家的东西,也不害臊的!”

她在这里柳眉倒竖,湘帘卷着,未免传出去老远。话音才落,就见小丫头进来禀报,说是将军打发人来有话要说。

自打花园一别,婉婉和李延琮就没再见过面,她递了个眼神给桂娘,桂娘便放下茶壶出去了。走到台阶,正看见廊下站着李十八。

深秋了,满庭落叶红的红黄的黄,只有他,仍苍白得扎眼。

桂娘看见他,愣了一愣,不仅心里害怕,胳膊上也疼,用半口气儿叫了声,“军爷”。

殊不知,李十八也心里发虚,正背着手把一条大红汗巾子往袖子里掖。这条汗巾是她前儿掉的,他捡着了,今儿好容易找了个借口来还,光明磊落,怎么就迎头挨了顿骂!

他心里茫然,脸上倒仍是一块冰,“将军要走了,打发我来告诉徐小姐一声。”

“嗳……”桂娘等了一会,终于问,“就这么着?”

他顿了顿,干巴巴吐出几个字,“就这么着。”

按理说,这十八郎是李延琮的近侍,传消息递话儿的差事怎么也用不着他。桂娘不解地睁着眼,看他收回手来,习惯性地搭上了腰间的刀柄,窄窄的袖口却垂下一缕子红流苏穗。

她看着眼熟,还没等认出来,李十八却已经飞快旋过身,走远了。

江南的战事竟比预想的顺利,不等婉婉在松花汗巾子上绣完方胜花样,李延琮的兵马就已经占领了杭州城。

他正赶上朝廷败退前回了江南兵营,及时拿回兵权,领兵开城门接受众生的沿途敬拜,没叫裴容廷白占了这个便宜。

开城门的那天,李延琮斩杀了城中的知府,却并没有烧杀抢掠的意思,甚至还为几户庄田被毁的人家赔了钱。

说到底,钱塘自古繁华,谁又舍得毁杭州?

短暂的惶恐过后,平民们逐渐放下心来,很快恢复了一片宣和。

饥荒与苦难是隔年的事了,这里仍是杭州,依旧火树银花,金碧楼台。

晚上兵营休假,也解除了宵禁,许他们进酒肆勾栏取乐。

也不知是哪个会奉承的,知道李延琮从前那一笔风流烂帐,赶紧知会了杭州的勾栏鸨母,一早儿挑出自己院里的头牌,再由李延琮的近侍选出几个合将军意的。

也跟皇帝选妃似的做成小牌子,盛在乌漆盘里,递到李延琮跟前。

这缺德事儿一般都是李十二来。李延琮所有府官里,就他最机灵乖变,肚里蛔虫似的知道主子的“品味”,在苏州时,不知为此得了多少赏钱。

他听说了自己主子才在徐小姐手里吃了憋,正满肚子愤懑没地方泻火,因此特意挑了几位艳的丰腴,受得住狂浪的。

然而这回李延琮一反常态,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托盘,手没动,反而抬起腿来踹了他一脚,冷着脸拂袖走了。

留下李十二挂着满身小木牌子,一脸茫然趴在地上。

没人知道李延琮去了哪儿,小酒馆的掌柜看着面前一身青缎曳撒的年轻男人,也绝想不到他就是杭州城新走马上任的“城主”。

他包下二楼一间房,一个人在窗前矮榻上凭栏吃酒,颓唐地卧在榻上,额头枕着冰冷的阑干,吃得醉意阑珊。

夜晚秋浓的杭州,虽下着雨,也是意意思思的。这酒馆是个小走马楼,四面回廊,围着院中的天井,廊下灯火通明,廊外下着暗淡的雨,不知怎么,把那热闹也染上了叁分凄苦。

对面的厢房有人叫局,潺潺雨声中可以听见泠泠的琵琶,歌女婉转的喉咙,在唱《十段锦》。

美酒儿谁共斟?意散了如瓶儿,难见面似参辰......从别后几月深,画划儿画损了掠儿金......

他像给针扎了一下子,窗子里吹进来靡靡脂粉香,也让他想起那个夜晚,在小甜水巷。

她抱着琵琶,鬓边簪着白玉簪,温驯地跪在他身前。

“娘说唱十段锦,让我来搭个架子。”

他说了什么?已经不记得了。

那个让他今日失意落寞的源头。

李延琮正颓丧,忽然听见楼下唱菜名,一递一声:“虾爆鳝、笋干老鸭煲——”他醉眼朦胧地往外瞧,正见有个小二两手捧着四只碟子,架着胳膊一路送上楼来了。

上来到对面穿堂,没走两步,却忽然站住了。低头等一个穿长袍的男人先过,方又提步送他的菜。

至于那个穿长袍的男人,李延琮不看就算了,掠了一眼,登时怔了一怔。

那不是裴容廷么!瞧那一脸冷冰冰的端凝相,烧成灰他也认得。

他觑着眼,瞧着裴容廷进了厢房——对面的厢房,可是叫局的那拨?这样的酒局他再熟悉不过,既叫了唱的,必定也有妓女跟着捧茶斟酒。

李延琮吃得酒浓,也不知在想什么,蓦地气不打一处来。身不由主下了榻,趔趄着步子出了门,跌跌撞撞冲到那房前,上去便踹门。

门闩着,踹不开,怦怦作响。

众人吓了一跳,送菜的,打杂的,搂着美人看野景儿的,都怔怔看了过来。一旁有个喂鸟的小厮斗胆上来问询,反被他一把揪过领子来呵道:“把门给我撞开!”

小厮吓得嘴都瓢了,“老爷,有话,有话好好说啊,老爷。您……您这是找谁?”

李延琮瞪了他一眼,他那眼神是风浪里历练过的,狠起来是真狠。小厮腿也软了,身子直往下坠,又听他道:“去叫人来!迟一步,看我不拆了你的店!”

他一甩手,把小厮摔在地上,回身扶住门框,却正迎上门被从里面打开。

穿月白圆领袍的裴容廷立在门口,是整个穿堂唯一一张气定神闲的脸,廊下羊角灯明,让他冷白的皮肤上有灰阴的雨的影子。

他发觉李延琮衣冠不整,满身的酒气,微微挑了挑眉。

“将军有何贵干?”

李延琮头昏脑涨,想站稳了都得扶着门框,可不等他说完整句话,竟提拳照他脸打了上去,“往这儿吃花酒来,你倒逍遥!”

裴容廷真没防备,生生受了他一拳,往后趔趄两步,却更让李延琮更得了意,扑上来把他往墙上压。裴容廷唇角青紫一片,人也变了脸色,抓住他手臂呵道:“你疯了么!”

旁边似乎也有人赶来劝架,李延琮理也不理,一手解了佩刀丢在地上,再扬手,照着裴容廷心口便打。裴容廷略躲个过,不可思议地望着李延琮。

远远的,一道闪电劈进窗外的天井,照亮了他眼底狰狞的狼狈。

雨要下大了。

外面人声攒动,叽哩哇啦地躲雨,仿佛这连绵雨天攒了许久的阴霾,一口气倾泻出来,连带着把那个人间也关在外头。裴容廷是个克制的人,可也有他自己的感情——为了个肖想自己妻子的人殚精竭虑,说不恨是假的。

他这样的人,忍耐到了一定的程度,反比常人更觉得酸痛入骨。

这场大雨来得,倒好。

他的心沉了一沉,拳头再砸上来的时候,竟也顺势揪住了李延琮的领子,一把往前推。

两人谁也不肯放手,踉踉跄跄冲着那架玄青纸屏风倒去,撞碎了屏风,跌在后头的矮桌上,把些盏儿、碟儿,都砸得粉碎,茶水淌了一地。

这动静惊动了四周,许多花枝招展的女人从隔壁跑出来,叁叁两两掠过窗前。

李延琮这才发觉,这间屋子并不是那管弦歌喉的所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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